以大陆的力量
——感受凯尔泰斯·伊姆雷札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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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02年人类文学理想的火炬与鲜花,献给了生命的大陆,心灵的大陆,艺术本质的大陆。
奥斯维辛的幸存者凯尔泰斯·伊姆雷,在接受这年的诺贝尔文学奖时,从他自己的生命大陆,带来了这样沉甸甸的果核——“首先”,他开场就说,“我得以不同往常的愧疚心情坦率地承认:从登机来斯德哥尔摩接受诺贝尔文学奖的那一时刻起,我就习惯性地感觉到,仿佛有一个冷静的观察者紧跟在我背后盯梢。甚至在这个特殊的场合,当我处在你们注目的中心时,我仍然感到自己更接近那个不动情感的观察者,对于这个喜不自禁的获奖作家,这个突然在世界各地拥有广大读者的作家,则觉得比较陌生一些。我希望,有幸在此发表演讲,将有助于消解这种二重性,整合我自身内部两个分裂的自我。*”
这样真诚、自省的话,不是任何获此荣誉者,或所谓文学、文化、精神中人,都能说出的。一百年了,在斯德哥尔摩颁奖的炽热气氛中,终于有了这样冷静、朴素的“异质”——因为就在这样的时刻,掌声与乐曲回荡的厅堂之外,世界的苦难依然深重;古老的、现代的罪恶都正在频频发生,人类还没有任何理由懈怠和乐观;精神的、艺术的使命任重而道远……而凯尔泰斯深知这样的真实,也深知人类所有的真正荣誉的内涵。
“作出颁奖的决定,需要勇气和决心,请允许我这样说,邀请我到这里来也需要勇气和决心,因为,我在这里要说些什么,是不难猜想的。企图种族灭绝的“最后解决”的行径,集中营囚徒揭露的真相不能被曲解。保存创造力的唯一的幸存方式,是再次意识到这种零点状态。……它唤醒我们意识到我们的生存状态的确定事实,意识到我们每一个人为之承担的责任。”
保存创造力的唯一的幸存方式,是再次意识到与所谓成功、荣誉并无关联的苦难与写作的“零点状态”。这与其说是一个生命向外的告白,不如说,是自己向内的独语。一个不可替代的优秀幸存者的独语。“零点”就是纯粹,就是责任,就是源头,就是剔除如今已经厚厚裹蚀住写作本质的身外油腻,还原其荷马史诗当年的精神初衷。
“这个国家近代历史的阵痛。它教给我的,不仅有辛酸和悲哀,也有了不起的道德潜力。”
凯尔泰斯缓重而由衷地说着,也许并不经意,却倏然抚落了斯德哥尔摩此刻的炽热“中心”所连通的全世界的喧嚣。就像这个“不可动摇的人”,这一类“西西弗斯”,早就不在意任何荣誉,并确认,若为此写作就是“一种年迈老人的手淫”一样。
因此,他的“喜不自禁”,也并非击毁生命、人性的飞沙走石(尤其是那些迷狂追逐名利又尚未得手,或还嫌不够之辈),而是当世界“突然”惊呼而出哥伦布一般的对这个孤独的写作者的“发现”之声时,掠过他生命大陆的林梢而引起的几缕有限的颤动罢了——他只须在已经习以为常的、几十年的自我归原、时时警醒的独立存在里,再做一次平常的过滤也就足够了。
他活在自己的大陆里。他只为他所坚信与承担的大陆而生存。几十年来,那儿早已树木参天,沃野葱郁——因此(请深思他这样的用词),他如今面对巨大的承认与荣誉,也只是“习惯性地感觉到”,“仍然感觉到……”,“以不同往常的愧疚心情坦率地承认”,或者,“则觉得比较陌生一些”,并希望“有幸在此发表演讲,将有助于消解这种二重性,整合我自身内部两个分裂的自我”罢了。
这可不是东方式的“谦虚”、“作秀”,也不是随口而出的可有可无的声音。这是血的凝聚,生的奔流,是苦难从第四纪冰川年代一直盛开到现在,已经十分罕见的心灵之花;是一个人几十年来,在现代社会、专制政体下时时承受的极端矛盾、苦闷、沉痛的自我战争的艰险继续,是深思熟虑的炉火百炼而成的几枚看似不起眼的晶莹——她们背后的信息量、含金量是巨大的,怎么想象都不过份。
能够多少触摸、理解她们的人,幸运而有福了。